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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乐》清 天花藏主人著 诱部 明 田芝衡抄本 (1)

fu44.pw2014-10-13 12:47:27绝品邪少

正文


《人间乐》清 天花藏主人著 诱部 明 田芝衡抄本
 
  另题“潇洒文章”“天花藏编次”“宝纶堂梓行”

  目录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 大聪明娇娃吐秀
  第二回 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 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
  第三回 怫意事尽成敌国 奏陈情怜准还乡
  第四回 底里难窥真色相 泛常谁识假儒巾
  第五回 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 美秀才苦推辞受尽肮脏
  第六回 避风波鸿飞天壤 两无意割肚牵肠
  第七回 无可奈何彩笔题诗怀遇友 为他心死机关再弄待将来
  第八回 蓦地暗期云破月来花弄影 突然见此春深雷震始知名
  第九回 尔骇我惊讳姓讳名无遁迹 你来我去印心印坎费推详
  第十回 白茫茫水溢蓝桥 昏邓邓鱼沉雁杳
  第十一回 至诚心登堂晋谒 暗有意且寓陈蕃
  第十二回 帘控金钩天女素妆微露影 闲斋寂静书生憔悴染儒毫
  第十三回 觌面惊奇疑是疑非魂欲死 题诗达意半真半假舌生莲
  第十四回 说法藏身有妹愿偕婚好 冤家对面憨呆鸣鼓兴词
  第十五回 花下赠金劝勉成名归急早 潜身逸去春风得意马蹄香
  第十六回 居少卿央媒纳聘牵羊担酒 来天官恰逢圭婿掇上青云
  第十七回 许探花嫌遇嫌表章葬娶 居公子美娶美花烛成亲
  第十八回 一箭又雕俱得意 满门共庆乐人间
  《人间乐》  诱部  明  田芝衡抄本
  第一回 小积德老蚌生珠 大聪明娇娃吐秀
  诗云:
  从来积德可回天,燕燕于飞乐有年。
  风道蕴籍成佳话,蛾媚生成体似仙。
  步趋学礼宜男子,幽阁传香羡女嫣。
  寂寞眼前惆怅事,暂妆聊解一翩翩。
  话说前朝南直隶松江府有个世族,姓居名敬,表字行简,由进士出身。因他为官清正,不趋权贵人,且落落寡交,所以做官二十余年,只做到鸿胪寺少卿之职。这鸿胪寺是个清淡衙门,若不营谋差使,除俸禄之外,并无所有。这居行简素甘宁淡,反觉得意,若遇有事,随众入朝,无事只在衙中,同二三知己饮酒赋诗而已。他既不营谋差遣,又不趋势升迁,又非谏官言路,一连在任几年,倒也无荣无辱,这俱不在他心上。只有一件是不足意的:年将近五,子嗣艰难。因恐将来箕裘无托,宗嗣乏人,心中常有所苦。向来夫人祝氏劝他收婢纳妾,居行简依从,收纳了几个婢妾,不料绝无误了她的青年,遂极力替她遣嫁良人,务必使其得所为快。又且夫人贤惠,能体丈夫之心,打发婢妾就如出嫁女儿一般。这些婢妾无不感念深恩,各在背后,或向神灶之前拜求祝告,愿老爷夫人早生公子。不多时,这些侍妾在家绝不生育,嫁出之后,不是这家生男,就是那家生女,俱着人到夫人处报喜。居行简也甚欢喜。欢喜之后暗暗点头,甘心命薄,生子之念绝不强求。夫人也还劝他再纳,当不得居行简正言历色说道:“儿女自有分定。我又何必害人女子,以干天怒?”自此夫人再不劝纳。不期这年夫人四十上下得孕,生了一位小姐。居行简大喜道:“我已绝望,不意天可见怜,赐我半子,何异掌上明珠。膝下承欢不乏人矣。”自此夫妇爱如珍宝,就取名为掌珠小姐。正是:
  娶妾生儿谁不愿,娶而不育误偏房。
  苟能识得其中意,不赐麟儿也赐凤。
  夫妻二人自生了掌珠小姐之后,满心乐意,恨不得她日夜长成,叫声爹妈为快。只将她金装玉裹,锦绣堆中,抚养过日。不知不觉到了五六岁上,这掌珠小姐果乃秀气所钟。她生得:眉不描而弯弯,唇不朱而颗颗,脸不粉而如雪,腰不束而蜾蜾,眼含水而鲜鲜,气吐兰而娜娜,休夸鹦鹉能言,嬉笑顽行会坐。居行简常抱她在膝上,教她记诵些诗句。掌珠果乃性慧心灵,一教便能记忆。有时问她,她就清清朗朗,不忘一字,不期掌珠小姐性灵既秉天资,父训即能领会,居行简不胜欢喜,自此时时教诲。过不多时,便能对对,又过年余,出口便能成章。居行简暗暗惊奇。一日闲暇,夫人同掌珠小姐欢笑间,居行简叫小姐走近身侧道:“我进偶有一对,孩儿可能对么?”掌珠道:“孩儿愿闻。”居行简因出一对道:云霞天结彩. 掌珠小姐听完,念了一遍,然后对了一对道:山秀地呈文
  居行简一时出便这一对,也还疑掌珠一时对答不出,谁知不待思索,对得工巧,满心欢喜道:“孩儿果是聪明。我还有一对,妳还可对么?”掌珠道:“父命焉敢不对年,只恐对的不好,要求父亲教诲才是。”居行简又出一对道:花月为知己, 掌珠又应声对出一句道:文章似故人. 居行简见她对的敏捷,不胜惊喜,遂双手将掌珠抱置膝上,抚摩头项道:“我的儿有此异才,道统可继。只可惜者……”说罢,就不说了。夫人听了道:“老爷既爱我儿聪明能对,极该欢喜,为何又说可惜?”居行简只摇头不答。当不得夫人再三相问,只得说道:“孩儿如此聪明,我怎不喜欢?只可惜不是个儿子。若是个儿子,读我父书,自是功名唾手,以振箕裘。如今是个女孩儿,虽具聪明只觉 无益。”夫人听了说道:“虽如此说,女孩儿只患无才无貌耳,若果有才有貌,日后定招佳婿,自然孝顺你我。”正说不完,早有门役报入内来,说道:“朝中有事,快请老爷入朝。”居行简听了,连忙更衣,即入朝去。
  原来此时四野生平,万民乐业,所以民间祯祥屡见,不是生产麒麟,就是鸾翔凤舞,以及禾生九穗,或生孝子贤孙,或有贞烈妇女,地方官员俱各纷纷进表,上达天聪,天子见表欢悦,遂谕大臣,遣官大赦民间。旌者旌之,奖者奖之,以应上天之呈瑞。一时旨下谁敢不遵。賚诏者奉差而去。尚有川蜀抚臣所奏的禾生九穗,只因路远,蜀道崎岖,无人敢去。朝臣因知居行简不善营谋,久不差遣,做个人情,将他填名,故此报到衙中。居行简入朝,奉命领旨回衙。次朝奉命南行而去不题。 正是:
  王臣蹇蹇涉西南,一纸丹书出九天。
  已发未发俱成赦,褒忠旌节显高贤。
  夫人与掌珠在衙署中闲暇无事,因忆前言,暗想一番道:“我今日何不将她如此这般,只不过承欢膝下,嘻乐目前,有何不可?”遂取出些绸绫绢疋,裁裁剪剪,不消两日,做成了几件小小男衣,竟将掌珠上下打扮起来,又教她些行动轩昂,礼仪中节。掌珠一一领会,俨然是一位小公子,日夕在房中与母亲作伴。夫人又吩咐下人,只称公子相公,并不许说出小姐二字,童仆男妇无不遵依。夫人见打扮得掌珠宛似男形,因笑说道:“我今看了亦难分别,且等连夜回来,看他颜色如何再作商量。”且按不题。正是:
  男装女扮亦常有,女扮男装世有之。
  假假真真还错错,真真错错有于斯。
  居鸿胪奉了诏旨,带了跟随,沿途伕马迎送,不多日到了蜀中。一应官员迎接入城。开读之后,若是别人,就去拜谒缙绅,新知故旧,讲人情,说分上,无不满载而归。这居行简硁硁自守,决不肯以利欲存心,只受些地方官的常规礼仪赆敬而已。过不多时,依旧回旨归家。夫人携了(假)公子说道:“老爷出门不久,有个人家着人来说他家儿女甚多,特将这儿子送来过继与我为子。我见他生得也还秀丽,一时不便拂他的美情,故此留下,等老爷回来商量,故此尚未取名。”说完,吩咐使女铺毡。公子听了,连忙鞠躬,趋向居行简面前,低头作揖。连请:“父亲请坐,容孩儿拜见。”说罢,遂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拜完,即立于夫人之侧。居行简一时仓卒受礼,口中不说,内心想道:“夫人多事。别人家的儿子,怎就过继?又不知何等样人家?好不孟浪。”遂定睛将这小孩子看去,只见他:
  头上巧梳双总角,身穿时样小男衣。粉底皂靴,行步履声橐橐;金铃玉佩,摇摆响动琅琅。白净不须施粉,朱唇奚用丹涂。庭前施礼,折旋中节,膝下承欢,循规蹈矩。满门欢庆佳公子,遍处传扬美少年。
  居行简看得惊惊疑疑,等这小孩子拜完,正欲问明来历。夫人笑道:“此儿天赐,老爷心愿足矣,何必惊疑。”因对掌珠小姐笑说道:“妳既拜了父亲,正该随侍,常言男子随父教,女儿从母训。孩子快去随侍了父亲。”掌珠小姐听了,遂立父亲身侧,牵衣嬉笑,连叫父亲。居行简看明,方知就是女孩儿掌珠,也不觉欢喜道:“我就疑世间哪有此秀美儿童,原来是夫人的作用。既是夫人将女孩儿改了男装,我今不得不认做为男儿了。”因想了一想道:“若使孩儿能读父书。异日倒也有一番佳话。”遂吩咐家中童仆以及使女,自今以后只称公子,并不许说出小姐一词。正是:
  一番佳话一番新,游戏如何却认真。
  到得认真还错错,认真错错结朱陈。
  居行简与妇人竟将掌珠小姐认做儿子抚养下去,到了七岁上,竟请一位先生来教她。取名宜男,表字倩若。这日先生进馆,点了几行书,只教得一遍,公子便能自读,先生深以为奇。不到日中,有使女出来对先生说道:“我奉夫人之命,说公子娇怯,不能久坐,着我禀明,叫公子入内,以慰夫人之念。”先生听了笑说道:“公子才上新书,坐不一时,怎就进去?”却又不好拂了东翁之意,只得说道:“我今放你,方才所教的书,不要忘记了。进去读得几遍,明早来背。”公子道:“方才先生教的这一页书,门生已是透熟,何必又读,先生如若不信,待门生背了去罢。”先生听了,只疑他说谎,却又不好说他。只得消了一笑道:“这一页书五六百字,你方才只读得两遍,连教只得三遍,岂能就熟能背之哩?你既说能背,若背得几行,不致断续错乱,也就算好了。你拿书来背与我听。”公子不慌不忙,走到先生身边,将书置于先生面前,只背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遗。直喜得先生欣花俱开,连叫神童,赞不绝口,遂放他入内。自此居夫人只到饭后打发公子上学,不到日中,就着人来接公子进去,自此习以为常。这先生知道居鸿胪只有这位小公子,是他的性命,夫人又且溺爱,又见公子资质非凡,教训绝不费力,倒自由自在。不知不觉,一连三年,直教得居公子无书不读,讲明圣贤义理,然后行文。居公子过目不忘,下笔自成文彩。况且往来学中,只有一个时辰,有什破绽看得出来?故此这先生见了居行简,不是夸称令郎天资敏慧,就是赞学生才思过人,再若造就几年,功名决不在老先生之下。因将公子做的文字送看。居行简只微笑说道:“小儿愚昧,有过顽石。若非先生琢磨砥砺,何以至此?”入内与夫人说知,大家说说笑笑。正是:
  从来计巧可瞒天,闺秀于今且学男。
  只为承欢无别意,谁道关雎咏二南。
  原来这个先生是个老举人,一向流寓京中,姓王名谦六,居行简知他朴实,故此请他做个西席,也只说教诲掌珠识字而已。不期王谦六只认真是公子,不敢怠忽,虽是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在馆中,他却无不尽心训诲,循循善诱。学者既具天资,能不一旦豁然?况且王谦六以为今日师生,异日必能亲敬,故此十分得意。先前还只在东翁面前称赞,后来他竟逢人说项,到处扬名,以居公子为当世神童,异日功名定然翰苑。一时长安城中,你我相传,俱晓得鸿胪寺居行简的公子貌似美人,才如子建,就歆 (xin)动得京师中卿绅士夫有女之家,无不愿结丝萝,欲见而不可得。先前居行简一个苜蓿冷署,又且落落寡交,不求荣辱的人,到如今不是同年拜访,就是故旧攀谈,这边送去了故旧,那边又迎显宦辱临。这些人的来意,无非注意求婚,欲识佳婿耳。一日来了一个显宦,叫做来应聘,现任工科。门上人急来传报投帖,居行简迎接入堂,各叙寒温之后,来应聘请西席相见,并请公子一会。居行简听了着惊,不觉一时面红耳赤起来,又不好遽辞,只得含含糊糊的说道:“小儿初离鸿褓,饥馁nei未知,抑且本性柔弱,举动倩人,往往不出中堂。近日虽曰延师,亦只不过小弟叨列冠裳,使其识字,以免河东白豕开之诮。除识字之外,日伴老妻于寝室之中,从未识人一面。至于趋庭学礼,一些不歆,今日焉敢遽出接见王公大人长者?若见面失礼,开罪于王公大人长者之前,又不如不使之为妙也。”来应聘听了正色说道:“老年兄此言差矣!见与不见,各有不同,小弟与年兄通家世谊,非比泛常,令郎公子乃是年家子侄,又且同在京师,何得拒人千里,以‘失礼’二字塞之?小弟此来殷殷求见,以年家子侄,犹予比儿,亦可同珍同宝。抑且也闻传播,谁不目为神童?弟故浅陋,岂敢自负伯乐,以识龙驹耳。在童稚之子,何得有失礼开罪而罪之?只不过垂涎老年兄有此宁馨,异日飞扬,尔喜尔喜,而愿见之也。且非闺秀不出户庭之比,正该使其趋庭学礼为妙。”居行简见他决意要见,一时无法可回,只得传谕请公子出见。只因这一出见,有分教:
  世事渐非甘退隐,闭门何必向空山。
  不知居公子可肯相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成蕴籍妆男毕肖见公卿 势利官为女言婚巧令色
  词曰:
  乔装束,庞儿儒雅全非俗。全非俗一腔心动,好逑方足。盆中美色红红绿,樽前满泛香浮醁,香浮醁势豪屏尽,自媒陈曲。 调寄《忆秦娥》
  话说这来应聘现任工科给事,此时魏监专权,他遂交给,倚仗势力,若是有人与他不相合的,即便参他一本,故此人惧怕他。他却与居行简是进士同年,两人虽同在京中做官,往来甚少。只因他有个女儿,是爱妾所生,宠其母无不爱其女,向来为女有择婿之心。一者难遇其人,二者见女儿尚有可待,虽是暗暗留心,不甚着急。近来有人纷纷传说居鸿胪的儿子才貌双全,遂想门户相当,且是同年,心甚欢喜,常欲托人求亲。又知居行简是个倔强老儿,不通事务的人,若是一口回绝,便不好再说了,只是人说他的儿子有才有貌,不知真假,只怕言过其实,倘或有才貌陋,貌俊才虚,岂不误了我女儿的终身?况我早居风宪易得升迁,他今不务修饰,将来不能在我之上,还该消停议婚才是,故此因循。当不得这爱妾时常催他相看居家公子,因而不敢迟延。这日打了执事,先拜见了一个秉笔的公公,顺便来拜居行简,定要请公子相见。居行简一时难回,只得使人入内禀知夫人,立等出来相见来给事。 夫人听了,一时只急得没法,埋怨道:“老爷怎这般糊涂?怎么使孩儿出去见客,这怎么处?”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向来父亲母亲不欲以女孩儿为女子,而欲以女孩儿为男子。今既为男子,而又不以男子行事见人,男又不可,女又不能,岂不将来使孩儿做一废物?依孩儿主意,竟出去见他。”夫人看了一眼道:“一个人生面不熟的人,倘或问长问短,一时露出破绽,岂不笑耻?”掌珠道:“母亲不必忧虑。孩儿日读诗书,与圣贤作对久矣。但知圣贤俱是男子,未闻女流,故此孩儿矣以男子自待。今见生人,如对圣贤,倘或问难,自有应答万万不妨。”夫人见她要见,只得替她换了套鲜衣,自己同着侍女送她到了厅后,然后使童仆引出厅中。这公子竟昂然走踱了出来,立在下首,朝上先打了恭,即使小童移椅中间,又使铺下红毡,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老年叔台坐,容年小侄拜见。”这来应聘者见居公子体态从容而出,要行拜见之礼,连忙走来一手扶住,笑嘻嘻说道:“愚叔今口此来,只不过便道与令尊叙些闲谈。因知贤侄童年俊逸,故请一见,何必行此大礼,以干过份。” 居行简道:“论子侄拜见固宜。既蒙吩咐,倒不如从了年叔罢。”公子听了,然后恭恭敬敬作了四揖,又与先生父亲作揖过,在下首偏座坐定。来应聘再将公子细看,果生得:气宇轩昂,满面春风和蔼;骨多带秀,微含霜冷清奇。问其年方十一,试其学腹五车。最爱头皮青绿,红绳挽就时新角;可喜面庞白粉,容光飞舞色惊人。休言有女争求婿,便是多儿也不嫌。来应聘看完,说道:“古称貌美潘安,贤侄实有过之矣。”因而茶罢,只不起身。居行简见掌珠举动宛似男子,心中甚喜,见他不去,不觉忘其所以,笑欣欣的说道:“今日老年弟既是有暇,何不暂屈书斋,一卮薄酒何如?”此时来应聘只苦心事一时不便说出,忽听见留饮,满心欢喜,竟不推辞。居行简遂一面吩咐童仆入内备酒,一面邀他同到书斋而来。这书斋一带三小间,收拾得甚是齐整,居行简闲暇无事,在内看书消遣。或是掌珠执经问难,翰墨之所故,此内中图书古玩无不雅洁。来应聘在内看了半晌,家人来请入席,大家不必谦逊,居公子只朝上作了三揖,然后坐在父亲身旁,面前另是一副小杯箸。来应聘此时已看得居公子十分中意,只是不好启齿,只得先说些朝政得失,又说些仕途窄狭。酒到就饮,饮半晌,居行简满心厌听,因叫人取过色盆,斟了一杯满酒自己立起身来道:“得失险易,不必在酒席间论定是非。不如借此杯中,以博今日之欢。乞老年弟行一令来,以便饮酒。”说罢,着人送到面前。来应聘想了一想道:“老年兄要弟行令,只得允从。”先吃了一杯令酒,取了六个色儿在手中,说道:“我想当日做穷秀才时,拿了书本,寒暑无间,所望者功名到手,衣紫腰金,脱尽寒酸。选了有司,一味悛剥民膏,何愁不富?财既充盈,就有喜庆之事。不是谋干升迁之喜,就有嫁娶生育喜欢。有了财喜,亦必要有福消受。有福消受,亦必要有龟龄之寿以享之。小弟今日所取的,是三为财,四为喜,五为福,六为寿。如若不遇,竟饮四杯。各说酒底,遇一者免饮一杯。”说罢,将色掷在盆中道:“取三财四喜五福六寿。”掷完,盆内却是有财福,而无喜寿,该补喜寿两杯。先吃一杯,补喜的酒,说道:“自喜恩深陪侍从。”后吃一杯补寿的酒,说道:“称觞献寿乐钧天。”说完,叫人斟满了令杯,送与王谦六。王谦六接杯饮干,取色儿说了下盆语,掷将下去,却是有财喜,而无福寿。遂吃了一杯补福酒道:“福随春色润家庭。”又补一杯寿酒道:“山翠遥添作寿杯。”说完,送与居行简。居行简亦照前掷下,却是无财无喜,该补财喜两杯。吃了一杯,说道:“年年喜见山常在。”又吃补财的酒道:“临财毋苟得。”说完,叫人斟酒送与公子。
  公子立起身来说道:“父执之前,焉敢放肆。但是年叔之令,小侄又不敢不遵,望先生、父亲恕罪容掷。”遂将酒折入小盅饮干,也照前掷将下去。却无喜在内。将酒饮完,说道:“喜有儿郎读父书。”说完着人斟酒,起身出位,送至来应聘面前。来应聘看了公子,接杯在手大喜道:“却果是喜有儿郎读父书。老年兄有此佳儿,必得才美之女配合才妙。今日小弟兴来,实不相瞒,意有所在。小弟只生一弱息,却与令公子同年,虽不貌陋,亦且聪明。若不弃嫌,弟与年兄今日结了儿女亲家,成就此佳儿佳妇岂不快美?”王谦六见他愿将小姐与居公子联姻,遂满口赞美的说道:“果是老先生眼力不差,这门生实系东翁千里之驹。小弟在此西席三年,公子每日进馆诵读只有一时在馆,诵读的不两三遍,就能背诵如流,到如今一日数行俱下,再读几年自是玉堂金马。就是前日居老先生入朝,他题了首入朝的绝句大有才情蕴藉。”来应聘听了忙问道:“这首入朝诗,年兄可还记得么?”王谦六道:“怎么记不得。”遂自念出道:
  夙兴不寐去朝天,满腹忧民待生灵。
  寂寞自回衙署冷,只留衣惹御香烟。
  来应聘听完,不胜击节道:“前一句为臣尽职,第二句忧天下之忧,只一待字,含蓄甚深,不敢越隙,空怀满腹。第三句自怜官非台谏,冷署鸿胪。第四句又以自慰,竟将居年兄描写曲尽,不意童稚有兴匪夷,真可喜也。真可爱也。”居行简只微微笑说道:“小儿雕虫伎俩,来年年兄教诲才是,怎么一味夸称?听了宁不有愧?我们且顾饮酒。”一面送盆到王谦六。王谦六也起了一令,令完,居行简也是行了一令,各各欢然畅饮。
  来应聘因又笑向居行简说道:“我想令郎诗中,说衙署冷淡,若要热闹,有何难事?如今第一着热闹势利关头,只要奉承得几个宦官欢喜,功名自然炫赫。小弟不瞒年兄说,近日若不走这条路,怎得有此风鲜衙门,使人知畏。”居行简却听得甚不耐烦,又把好抢白他,只叫人忙忙斟酒,直吃饮得尽欢尽兴,方才告别,起身而去不题.正是:
  趋炎小人事,宁澹君子心。
  澹处终常久,趋炎不可钦。
  居行简同着公子别了先生入内,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埋怨夫人道:“我着人进来请公子出见,只不过一时难回来给事,妳只该推托事故,不出才是,怎么竟打发她出来?喜得孩儿乖巧不露破绽,绝不疑心。倘或败露,岂不是一场笑话。”夫人道:“我原不要她出来,恐怕露出本相。孩儿道:父亲既认为男子,安得不以男子见人。又说:司空惯家。故此放她出来。既不辱命,又何碍也?”居行简道:“妳道来给事定要见我孩儿,却是为何?”夫人道:“想必是他晓得我孩儿会读诗书,羡慕请见,也是年家子侄常事。今已见过罢了。”居行简道:“夫人有所不知。你我坐在衙中,哪晓得外面事情。不知谁人传出,说我孩儿人物清俊,文才秀美,歆动得满城中有女之家,要与孩儿为婿。他今日之来,竟有个先下手的为强,只因不曾亲眼见过,心还不定,今日见了,我看他光景,死心塌地要与我给个儿女亲家,岂不好笑。”遂将席间一番说话细细述知。道:“倘明日着人来议婚求允,这怎么处?”夫人道:“原来如此。以后有人来说亲只推说孩儿年幼,再过几年来说不迟。”说罢,也就不题。谁知这来应聘回家,将居公子的相貌文才,席间礼仪细细述出,直听得这个爱妾心花俱开。说道:“老爷千万替我作主,使我女孩儿结此姻缘,心愿足矣。”来应聘道:“我今日席间已曾露意。只是他父亲绝不招架,欲待再说,殊为失体,故此后来只是吃酒。”爱妾道:“他只不过一个穷官,你是风鲜,谁不愿巴结,何不明日再托一个势力之人去说。他难道自不思忖,有个不肯附就的么?”来应聘道:“他虽是穷官,到也立品,只是有些性子倔强,不顺人情的人。我只好慢慢托人宛转去说,再无不成之理。”这才是:
  有女求佳婿,生男愿好逮。
  谁知有圆缺,惹出许多愁。
  居行简只因无子,祝夫人将掌珠小姐改了男装,自己哄骗自己,以乐家庭。不料掌珠小姐自改了男装之后,渐次长成,行动举止,竟自认作男人,绝不露一毫女子之态。又常认真诵读,就像要做秀才、中举、中进士,解会、状元拿得稳稳的一般。父母见她聪明,只得由她情性。不期读到十二岁上,竟读得满腹文章,一腔才思,向来从不见人,今又接见了来给事之后,来给事跟随的人一发传扬开去,以致媒人日日到门讲求亲事。夫人只是极力推辞,说公子年迈幼小,不是议亲时候,再过几年不迟,怎奈回了这家,那家又来,先前还是缙绅富室,后来俱是当道显官,缠扰得无法可处。回又回他不得,应又应承不得,只终日含含糊糊,担了许多愁肠干系。欲待对人说明了是个女儿,又因白己现立朝堂,日与士大夫接见,一旦说明,岂不被人笑耻。欲要使掌珠仍改女装,深藏闺阁,使人慢慢的透露出来,以绝众人求亲之念,因又想道:“这事如何使得?再若知道是个女儿,有此才貌,一发来求的多了。你想长安子弟尽皆纨绔,半属富豪,哪一个可称坦腹?”遂想来想去,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妙策以回众人。往往忧愁,又当不得来给事托了王谦六,屡屡向居行简求亲。先前也回,无奈王谦六是在家中的先生,早晚劝允,居型简一日忽想定了一个主意,来寻夫人商量,以应将来。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人心险恶原无准,一日风波十二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怫意事尽成敌国 奏陈情怜准还乡
  词曰:
  郎才秀美都欣快,倩托良媒无懈。谁道眼空世界,辞却人人怪。祸应急避须无怀,丹陛历陈年迈。归放无官松械,默默芥。 调寄《桃源忆故人》
  话说来给事,自从酒席间见了居公子是个粉妆玉琢,又(试问些古典,对答详明,见其)才华锦秀,岂有不爱!又听了这首做父亲的入朝诗,遂在(他)同寅面前无不时常夸说。又因当日席间曾说结为儿女亲家,心中十分拿稳。又托王谦六在内撮合,料这事决无不成之理。谁知说来说去,居行简终是含糊,竟无半句许允之意。来给事不是作了字来,就是着人来问王谦六。王谦六又不便裁答,只得因因循循,似允不允的意思回他。来给事见不允亲事,心中甚是不悦。因请了王谦六来,发话道:“可笑居年兄老来颠倒,这样不中抬举!我一个风宪当权,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他结亲,有什辱没?有什不愿?他却如此推三阻四,不肯应承。只消我寻些事故,提起笔尖,看他这个少卿可做得安稳不安稳!”王谦六听得甚觉没趣,不便回言,只得连连告辞道:“小弟今日回去,若有好音,自当复命。”别过回到馆中,因劝居行简说道:“老先生既有令郎公子,如此美貌文才,日后自然要择名嫒贤淑以成佳偶。小弟闻得来老先生的这位小姐,虽是宠妾所生,也会读书能文,甚得其父之所钟爱,不啻明珠。向来慎于择婿,留心已久。今见令郎公子年相若,貌相当,实是一段良姻。他又苦苦来求,又且托小弟再三恳允,而老先生决不许可。只不知老先生有何高见,而不允其请也?”居行简道:“嫡出庶生何关轻重?大凡男女结亲,总同一理,无不慎重再三。小弟方才与拙荆商量,说弟只此一子,又且赋性娇柔。今若一旦妄许,焉知其女将来果是贤慧?倘或情性乖违,不能定准。所以古礼女子二十而嫁。况且小弟近见仕宦之家,往往贵财慕势,一有男女即想联姻,及到后来不是富贵浮云,就是男顽女劣,有乖懿行,甚至夫妇成仇,彼此怨恨父母误结此婚,往往有之。今日小儿年才十二,齿发未齐,虽不能遵古礼男子三十而娶,亦必在二十上下之间,使男女成交之时,审其贤良,观其四德,然后各因其材而使之婚配。所以古人有相女配夫,无不各得其所。何必在可待之年,以误儿女终身?故此妨命。”王谦六道:“老先生议论,实乃持正。但小弟想来,婚姻二字实有天意存焉。有强之不来,拂之不去。若据小弟看来,这段婚姻大有天意。既有天意,老先生亦当准今略古。若只一味拘循,未免不通于世。亦且仕途窄狭,时有风波,近闻吴家宰、钱司马、靳詹事俱托人来求允,老先生一概谢却。倘能一一体贴老先生这般主见,自然无言。设或有人不能相谅,若道老先生不屑与此辈联婚,恐堕恶道,后悔晚矣!依小弟愚见,莫若允了一家,庶免物议。乞老先生与老夫人熟商为妙。”居行简听了这番说话,想了一想,复又笑了一笑,寻些别事与王谦六闲谈了半晌,遂别了入内,来寻夫人细细说知,道:“他们只知我恋此乌纱,以为荣贵,殊不知我弃掷有等鸿毛。我今想来与夫人在京数年,俱在半百之外,家园祖业久已荒芜。况且主上(虽是聪察,但)不理朝政,无奈奸佞滋生,边庭衅起,流寇纵横,吾恐将来便有不测之患。我今何不趁此告老归家,以乐吾余年。亦且使女孩儿别寻佳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听了,说道:“识时务者,吁为俊杰。老爷主见甚是有理。”居行简主意已定,遂写了一道表章,五更入朝陈奏。本内奏的是:
  鸿胪少卿居敬,谨奏陈情,乞骸归里,以彰恩恤事:臣闻幼学壮行,佐圣明而赞理,筋衰力惫,乞仁主以休归。征于古,验于今,朝朝不乏;矜于老,恤其衰,代代有人。是以臣心窃慕而景仰者也。臣今多年犬马,乞怜准恤之覃恩,时昔衔环,望赐归骸之圣德。修其墓,葺其庐,冀生死以图安;耕其田,课其子,报君亲于有待。茕茕之口,望帝阙以谢隆恩;孑孑孤身,瞻光天而祝圣寿。伏乞睿准行,不胜特命之至。
  天子看罢表章,准其所奏,着他致仕荣归。居行简领旨谢恩,回到衙中,即行打点起身。早已有二三知己,闻了此信,俱来饯别。这些求亲不遂的,只要与居行简为仇,忽听见他告老致仕,朝廷已准,一时没处下手,也只得罢了。居行简先与王谦六作别,然后从从容容同着夫人、公子,带领仆妇离开了京师,一路往南而来。此时居行简,一则离了是非险地,二乃夫妻儿女同归故乡,三来是告老致仕荣归,不比降官,故此沿途俱有官员迎送,也觉十分高兴。一日在舡中无事,与夫人商议道:“当日一时游戏,将掌珠女儿改了男装,是欲暂时(在闺阁)往来娱日,不过以真作假之事。又因资性聪明,延师教诲,以假作真。谁知播满长安。喜得是我早些见机,不致败露。不然贻笑京师,即欲致仕,也觉无颜。如今离京已远,不日将到家中,莫若改了女装进门,免得后来又有话说。”公子听了,笑说道:“孩儿改装,甚是容易。只是前日孩儿看见父亲本稿中,有耕田课子,今若无子而归,岂不有欺诳之名!况且长安这番求亲的,未必安心宁息,只怕将来还有其人。莫若依孩儿愚见,仍是男装到家。到家之后,料想不比京师,慢慢改装。若是有人知男,即以宜男见之;若是有人知女,即以掌珠见之。一如游龙变化,令人莫测端倪。不知父亲意下如何?”居行简听了,不禁大笑,对夫人说道:“这般说来,岂非夫人有女,我亦有儿,到也风流蕴藉。目所未有之事,有何不可!”大家说说笑笑,日在舟中,一路进发,不知不觉早已到了松江家中。未免料理一番之后,甚觉清闲散诞。居行简自与一班昔日老友,常带小童携樽挈榼,寻山问水,邀月赏花。且有一件心事不能摆脱,借此行游,往往在美少年中时常留意,要与掌珠小姐择一佳婿。而目中所见所遇者,仅是外貌可观,及至试问,胸中所学竟无所长。要寻一个才貌俱优者,绝不可得。居行简致仕来家不觉将近一年,居公子已是十五岁了。
  自从来家进门之后,绝迹不到中堂,却依旧男装。在后面花园中,有三间精致书室,遂日日到内,无非涉猎诗文,讨论古今。忽一日间,看书困倦,遂掩了书卷,凝神定目想了一想,不禁大笑起来。服侍(使女)听了,忙来问道:“公子方才看了哪篇得意,这般喜欢?”公子又笑,说道:“好笑!我竟忘了本来面目,只一味钻研穷究!朝中又不(开)科考较女才,何必终年矻矻,作老死牖下计?岂不可笑!”内有个使女名唤素琴,因掌珠小姐男装出入书馆,要个书童服侍,遂将她也改了男装,做个书童贴身服侍公子。公子喜她作事乖巧,说话灵变,又且有些姿色,故此一刻少她不得,也就教识些字儿。却与公子同年,也是十五岁。今听见公子说出笑的缘故,因接说道:“岂不闻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老爷、夫人当日教小姐改装公子,亦不过游戏一时。谁知习以为常,从师学业,不期小姐赋性聪明,文才日誉,以致有女之家争相求偶。若不是老爷先见早归,是非得免。今日回来,只宜改头换面,又不料仍是男装。我常听见诗经上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小姐窈窕淑女也,非君子也。以小姐依旧男装而作君子,如今回来喜得才名未播,倘或渐渐传开,亦如京师人来求偶,一时男装不可,女扮不能,得毋男装以娶淑女耶?将欲辗转反侧,寤寐以求之子之于归耶?此素琴之不可解也!况且近日闻得老爷玩水游山,暗暗为小姐觅寻佳婿,寻来访去,目无一人。盖因老爷知小姐之才之貌直如白雪阳春,要寻一个阳春白雪的男儿与小姐而咏河洲,绝不可得。岂不是曲高和寡之一意耳!若依素琴之见,莫若换装,静字闺中,以俟君子。”掌珠听了,暗暗点头,因说道:“尔言亦是正理。我今岂敢以有才自恃,如果有事,男装亦可,女束亦可。且过些时,再作商量。”正是:
  有才自古必风流,才不风流非好逑。
  若使今朝换装束,关关怎得近河洲?
  掌珠小姐自此以后,也就不似当日手不释卷的涉览。因见园中花不灿烂、树不扶疏、山不嵯峨、水不曲折,遂终日在园中着仆妇栽名花、植嫩柳。又使人寻了惯叠假山之人来收抬点缀,竟将这座花园布置得花团锦簇的一般,居行简与夫人见了甚是欢喜。夫人见掌珠渐次长成,亦时常劝她改装,习些女红针黹。掌珠只得遵依母命归到绣阁中,更了女装学习。你想一个才色聪明的女子,有什难学的事?不消几月,早已学成。忽一日,管门的家人传进一封书来,封函牢固。居行简接了,慢慢拆开看去,其见上面写的是:
  久违师范,只缘阻隔河山;未报深恩,盖为阶梯相左。迩时复命得瞻紫阙,又适老师台予致荣归,徒然念切,形诸寤寐矣。新膺简擢,试士南都。吴郡文才,冠于诸国。自惭目无犀照,难操月旦之妍媸;识不充盈,奚任丹黄而甲乙。所幸出之门墙,蕴之有素。靡不矢公,而负老师台之教育深恩耳!(因思)庭前玉树,久已名播京师;膝下神驹,定使飞扬霄汉。意欲攀援以展愚忱,不尽欲言,下车面悉。 门生吴志顿首百拜。
  这吴志,字本怀。当时居行简在湖广荆州府做刑厅时,分房入帘,看了吴志的文字,十分得意。呈上主考,主考嫌他文字纤巧,不肯中他,居行简极力苦求。主考见他秉公,只得依允中了。(吴志中了举人,方晓得深亏房师居行简之力,)拜见之日,称为恩师。隔了几科,又成进士,遂选了陕西咸阳县知县,屡坠外任。只因彼此升迁,再不能够相会。今值任满进京,满拟师生聚首,又谁知居行简已经告老归家。细访告致缘故,方知为谢绝求婚,致于当事,所以归家。吴志在京遭际,特点了江南提督学院美差,他就十分欢喜道:“恩师有子,正报恩日也!”遂不等到任,先着人来下书。居行简看罢,忧喜相半。吩咐家人道:“好好管待来人一饭。说我老爷不及回书,等吴老爷到任时相会罢。”说完,将来书来见夫人,说知书中来意,道:“这怎么处?我又并无子息,谁人去考?空负他一段美情!”夫人道:“没人应考,只消写字回他。就不回他,到了考时,没人进院,他也罢了。”居行简听了,绉眉顿足道:“妳还不知书中的意思,自因掌珠自幼男装,知我有后,又且他在京中知我致仕,皆为辞婚,有触当事。故此知我有子,正在求名之际,着人先下此书,叫我儿子应考。今无人应考,也可支吾。倘他来见我,一个师生来后,必请师母相见,又必请师弟相见,那时又怎么处?”夫人听了,笑说道:“这有什难处的事?他若要相见,少不得还是掌珠会他一面罢了。”居行简道:“会他也还容易,只怕会面之后,又生别端,亦非美事。”夫人道:“他虽是我处宗师,却无干涉。况且又是你的受恩门生,就有什事,他也为你周全,何必忧疑?”掌珠在旁听了,笑说道:“父亲、母亲俱不必为孩儿思虑。据孩儿的主意,且到临时孩儿自有作用,今日且不必细说。”居行简道:“孩儿临时固有妙用,但我正在忧疑,何必隐讳,妳今可快快说来,使我放心也好。”掌珠因而说说笑笑的说将出来。只因这席话,有分教:
  说来尽是消愁语,始信婵娟可作儿。
  不知她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底里难窥真色相 泛常谁识假儒巾
  词曰:
  尽认宜男,衡文校士,恰值来南。为念前恩,修函先生,欣照须参。通今博古沉酣,笔到处,纵横妙谭。宫墙高揭,无愧无惭。 调寄《柳梢青》
  话说居行简见了来书,忧疑未决。却是掌珠小姐说临时自有妙用。居行简再三问她是何妙用,掌珠小姐道:“吴世兄此来,胸中已有成竹,来时不可不见。孩儿若不见他,岂不将父母十五年有子之名,竟成虚话?既见之后,必须应考。倘能侥幸,做个秀才,也不负他报父亲昔日之恩。”居行简与夫人听了,不等她说完,连忙说道:“孩儿妳怎么考得?在他手中不是侥幸,莫说孩儿有才,便就是略有可观,或者不及完篇,少不得他为妳周全,必定高高放出。孩儿不想一个秀才,也是朝廷名器,关系重大,岂容女子擅窃之理?若是做了秀才,定有一班同案以及先进互相往来,不是以文会友,就是以友辅仁。那时推之不去,却之招尤,这怎么做得?”掌珠小姐道:“正为人所不能行,孩儿独能行之,才是奇事。若虑做了秀才,怕人缠扰,只消使人递了一张游学文书,在家总不见人,从此换了女装,静俟闺中,岂不先受了一番荣华。”居行简同夫人直听得心花俱开,笑说道:“孩儿此见,一如蛟龙变化,首尾莫可测度。”大家说说笑笑以待宗师到任不题。正是:
  盈盈闺秀正鲜妍,且又才高性有天。
  若不恃才还逞逞,暗香何得有人传。
  过不多时,吴宗师早已到任。到任之后,即来拜谒。果然拜见了居行简,即请拜见师母并世弟。见过之后,因他是个衡文之职,恐生外议,不便款待,因而自去。吴宗师回到衙中,因是岁考,按临各府州处。又过多时,有文书到苏松二府,先考苏州,后考松江。少不得先从县考。居公子是宦家公子,进考时随身带了素琴服侍。题目到手,即举笔濡毫,不假思索,因而县府俱已取居公子为第一名。不日宗师按临昆山,调考两处生童。居行简只得同了公子,带了仆从到昆山寻个寓所。公子这番不便带人进院。到了进考这日,备了一乘小轿,从五鼓先抬进辕门安歇,居公子坐在轿中等候点名。(候)不一会,早已放炮开门。居行简久已嘱托教官护庇公子进考。这教官见已开门,从县府一起起报名,应声鱼贯而入。点到松江,教官即走到居公子轿边,请公子出来,一同入院,故此井无一人敢来搜检。又引公子坐入号房,等了多时,题目方才到手。果是才高三峡,一泻千里。不到两三个时辰,早已做完。欲待交卷,却见并无一人做完,只得坐在房中。直坐到下午,方才看见有人上堂交纳卷子。此时宗师已退入在内,堂上无人。公子看在眼中,道:“他若出来,反有不便。”遂将卷子走上堂来,置放案间。正值开门,随众而出。到了辕门口,轿夫连忙迎接,公子坐轿回寓。居行简看见公子出场回来,无限欢喜。着人收拾,连夜下船回家等待消息。这吴宗师看了居公子的文字,竟如美女簪花,鲜妍秀色,深合己意,不胜击节道:“果是名不虚传,长安久誉!怪不得府县取他为案首。既是府县取他案首,我又有何嫌疑?亦以案首取之。”过不一日,发出红案,竟是第一名居宜男。有人来报喜,居行简一一打发而去。居夫人使人置备了一副极齐整的儒巾、蓝衫,等候送学。到了送学这日,官家行事不同,厅堂结彩,侍从多人将居公子打扮的风风流流而下学。下学之后,一路迎来,直看得满街塞巷的男男女女,无不啧啧称赞居家公子,好一个风流美少年。你道居公子一路迎来,怎生好看?只见:
  面如傅粉,头发齐眉,一顶儒巾笼总角;唇若朱丹,身材俊逸,一领蓝衫(遮盖体。巾插)银花光耀。衫披锦绣成双。坐下白马金鞍,覆罩黄罗深伞。人人喝采,潘安出世好儿郎;个个称奇,西子重生如处女。
  居公子坐在马上,一路迎来。见见人俱喝采,昂昂然右扬鞭,左绾缰的东瞻西盼,越显得风流俊逸。竟有个看杀潘安,想杀卫玠,被人拥拥挤挤,拦住了马头不肯放行。还有那些宦家富室的门口,重帘之内,夫人、小姐见了这般似美女的一个小秀才,恐他容易走了过去,叫使女、仆妇出来拦住马头,不容他径去,定要多看一会方才放行。居公子见帘内俱是妇女,越卖弄精神。手勒丝缰,斜翘两镫,两眼注目,射入帘中,两边观看。一时就哄得这些夫人,小姐,以及妇女各笑嘻嘻,启帘争看。内有年纪老成的,恨不得扯她下马,搂入怀中叫声儿子;内有年纪与她相仿的,恨不得一时凑合拢来,成了夫妇。就闹得松江城里城外,这些乡绅富室,各着人来拦路邀截,要看居公子的标致。居家的跟随人役,又不好变脸呵斥,只得由他截去。先前还是顺路,到了后来,不是顺路,也来邀截。家人们怎肯依他,两下吵吵嚷嚷,这边不肯去,那边又不肯放。公子在马上暗笑不止。只得说道:“索性做个人情,不可偏了一边,由他去看罢了。”那边家人听见居公子肯去,就来笼着马头,引到自家门首帘下,帘内的夫人、小姐竟看一回才肯放行。故此耽耽搁搁直到一更之后,方得到家。此时家中厅堂结彩,鼓瑟吹笙,肆筵排席。居行简同居公子先拜谢了天地、宗亲,然后与夫人坐下,受了八拜之礼。拜完,居公子推说辛苦了一日,不能饮酒,告辞入内。居行简自同贺喜的亲友饮酒,搬演戏文,欢饮终宵。居公子入内,将路上邀截看看的光景与母亲细细说述,各笑一番不题。正是:
  善戏谑兮岂是谑,多才必定逞奇才。
  如若认真迂而腐,迂腐之人何有哉!
  这番举动,果是有女之家,打听得居公子尚未有亲,俱央人说合。居行简又只得极力苦辞,说公子年还幼小,况且有志,必得中了进士,才肯议亲。无奈愈辞愈有。又是一班新进的秀才,来约居公子去谢宗师,居行简欲要回他不去,掌珠道:“若以宗师为父亲的门生,孩儿不去亦可。今以孩儿为宗师的门生,似乎要去。况且孩儿案首,为诸生之领袖,岂有不去之理!”居行简听了,点头许允。只得同公子与一班新秀才来。到这一日,居公子与众秀才,各穿戴了儒巾儒服,当堂拜见。拜见完,宗师发放了诸生出去,独留居公子到后堂小酌。因请罪道:“愚兄今日荣幸,皆受尊公老师台之恩,以至如此。适才贤弟与众生员,在公堂之上同行拜谢,使愚兄心有不安,贤弟似乎多赘矣!”
  居公子听了,连连打恭说道:“老世兄与家严昔日之师生,小弟与老世兄亦今日之师生,焉敢缺典。”说罢,饮酒间讲论些文字、古今典谟,甚是雅饬。宗师笑(问)道:“(愚兄在京时,闻得尊翁老师台为贤弟辞婚。只)不知贤弟近日可曾有聘定否?”居公子道:“家严只因愚弟有执意欲得成名之后,议亲不迟,故此尚然有待。”宗师道:“此乃贤弟志士所为。异日走马春风,看花上苑,少什么金屋阿娇!只不知谁家有福,以作燕燕于飞也!”两人说说笑笑饮够多时,居公子再三辞行。宗师不能相强,只得起身相送大门之外。居公子同了素琴走出辕门外来,忽见一个秀美少年翩翩迎面而来,两下彼此注目而视,一时不便交言,各将手拱一拱,各自走开。居公子走得远了,方回头看少年。还立在那里,有徘徊不忍欲去之态。居公子因对素琴说道:“谁知世间也有这般一个美步年在我眼中经过。”素琴道:“果然生得神清秀美,丰韵飘然。据我素琴看来,到也与公子可以并驱中原。”居公子一面走,一面又说道:“不知谁氏之子,只怕徒具外观,胸中无学,亦不足取也!”素琴正欲讲谈,早已有家人来接公子。公子坐入轿中,到了寓处。次日同父亲回家不题。正是:
  各抱奇姿各抱才,忽然相遇费疑猜。
  乍喜乍惊还脉脉,勾勾引引到家来。
  却说居公子别过了宗师,路上遇着这少年,你道是谁?原来是嘉兴府秀水县人,姓许,名汝器,字瑚琏。因幕唐伯虎风流倜傥,遂又别号绣虎。却是世代簪缨。他父亲也是有名之人。(这许绣虎自幼)资格不凡,读书过目能诵。十二岁就进了一个秀才,(他就看)得功名,有若探囊拾芥。不期进学之后,不上半年,丁了父艰,又不到一年丧母。他因双亲连丧,祖父遗业原不丰厚,故此家业渐替,也不在他心上,他只读他的书。除了读书做文之外,毫无所长。亏得有个族叔许璜,字近是,在京做官,常有所赠。又得家中一个真诚仆妇,故此薪水灯火之费不致经心,得以安心守制苦读。苦读些时,因在制中,功名尚早。一日读书闲暇,因想道:“当今士子,只不过熟习时文,相沿??(抄)袭,已成陋规。功名到手,即便弃掷。即有一二锦绣文章,亦不过鉴赏一时,无有实际。怎得有才如班马,诗成李杜,字字敲金戛玉,令人吟咏,口颊生香!我今在守制之年,何不博学以取名。奈何拘拘然束缚胸襟,于八股中去求生活,何其愚也!且我文章,奚往了然,有何可读。再若读去,若读成了一个不迂即腐,不通世务之人,那时想法救精,便觉繁难了。”自此以后,(想定了主)只博览群书,讨研古典,以及诗赋、诸子百家之言,无不潜心领略矣。许绣虎资性既高,又肯勤读,何患无成。到了十六岁上,竟学成了一个博古通今之士。又且自小生得眉清目秀,亭亭皎皎。到了如今,一发长成得美如冠玉。况且胸中学问充足,自然而然不觉的晬于面,盎于背,而英华发现于外矣,竟是个风风流流的美少年。但他父丧虽已三年满,母丧也是三年,二服以来已是六载矣。(故此向来不留心领略)与人交际,如遇要事方肯出(门一)走,(事毕)即便归家。在家中竟如处女的一般。每日间嘲风咏月,遇景题诗,兴怀作赋而已。不觉又是三年,已是十八岁上,服满,方才出门行走,拜见学师,烦他出文书到宗师处起服。这年正值岁考,竟考了一等第一名。宗师发落时,不胜施旌。旌奖之后,不要说同学的朋友,不是赞他文章古秀,就是称他诗才擅美,无一不来交好。只是这番称赞,就歆动了城内城外,乡绅富室有女之家,无不羡他少年貌美,要招他为婿。俱托人来说亲,俱各夸张,不是张府上小姐仪容绝世,就说李财主家姑娘容貌无双,终日走来缠缠扰扰。这许绣虎一概不肯应允。又被一班慕他才名的,不是今日来求题诗,便就明日坐着索赋。这个打发去,那个又来相求。终日绵缠,手不离笔。喜得他诗文敏捷,送来笺纸、扇头,举笔诗成,限韵即成,故此不致堆积。这还是腹中所有,易于许人。
  最苦的是婚姻一事,往往被人缠扰得无计可回。即使回了张黄李赵,又有吕蔡陶姜来问信,只弄得许绣虎青黄无主,黑白难分。欲就了这家,又恐此女虽有姿色,未必多才,岂是我许绣虎之好合;欲待允了那家,又恐怕其人之女,虽是有才,未必便称佳丽。终日只是含含糊糊,又且不便与人说知心迹。无奈这些做媒的人,俱是受了女家的嘱托,一早一晚的来走动,许绣虎甚不耐烦。口枯且又琐,极力俱辞。到了后来,这些女家见他东也不允,西也不就,恐怕媒人口舌笨拙不善言辞,只得另又托嘱乡坤家寻了乡绅,财主寻了财主,秀才寻了秀才,俱来说亲求允。许绣虎终日迎送不暇,十分愁苦。一日梳洗对镜照了一番,不觉暗笑起来,道:“从来人以貌美为佳。不意今日我许绣虎反以貌美受累,岂不是件从古未闻未有的事,岂不可笑?”梳发未完,老仆走来说道:“有一位冯老爷来拜相公,坐在厅上立等。”许绣虎问道:“哪一位冯老爷,他来为什缘故?”老家人笑嘻嘻,不知说出什么话来。只因这一说出,有分教:
  安排陷阱牢鹦鹉,得开金锁脱蛟龙。
  不知后事端的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憨公子为妹婚寻人立逼 美秀才苦推辞受尽肮脏
  词曰:
  韫椟才高,青年貌美,久着时髦。愿结求婚,央媒月老,招赘儿曹。甜言逆耳徒劳,魆地里、安排虎牢。关禁煎熬,憨呆狂且,潜奔生逃。 调寄《柳梢青》
  话说许绣虎听见老家人说是冯主事(来拜访,知他必无别事,毕竟)是哪一家烦他来与相公做媒的。许绣虎道:“原来是他。”速忙将衣巾整齐,出厅相见,道:“小侄不幸严慈俱背,读书不出户庭者六载余年。(有失问候。)今虽服满,尚未(趋承)问候年伯,不意年伯反赐辱临,侄罪多矣!”冯日敬道:“我记令先尊(年兄)在日,贤侄尚在髫龄,已知贤侄必非凡品。光阴瞬息,已经六载,今观贤侄伟然一丈夫矣,深为可喜。老夫今日之来,非为别事,(只因)受了来大冢宰之命与贤侄为媒。这来大冢宰,近日告假在家。有位千金小姐,(姿色之美,不待老夫言述。只因为父者过于溺爱,不免慎择东床,一时未得佳美之婿,所以这位小姐盈盈)二八,(尚然待字深闺)。不意近日(大冢宰忽有所)闻,(而)知贤侄才(情高卓,容)貌不群,实可称东床坦腹。前已托人来说,贤侄一例推却。未知何意?因想来人或者言语未周,或者未堪郑重。因知老夫与贤侄世交(通好),故(此)特命老夫亲(自)来(厅)作伐。(必能善为我言,因而受托)。乞贤侄允从。(一则不负冢宰殷殷择婿之初心,二则无辜老夫执操柯斧之意。)”许绣虎听,连连打恭道:“小(年)侄赋性愚鲁(而且钝),又兼家寒,向蒙诸位簪缨,通家旧谊,往往议结姻亲?(年)小侄非不愿纳,但心固有志也。尝思天下美(貌)女(子,)何处不有,才(智之)女,亦何地而无?若貌无沉鱼落雁之佳,才无咏絮之雅,小侄不取也!必待才貌兼全,能与小侄之才旗鼓相当,你吟我咏,才是小侄的佳偶。况且男子之娶妇,与女子之嫁夫,若无定见,一有所失,终身怀恨,悔莫大矣。(负大冢宰殷殷择婿之意,为人之所才夺也,)还望老年伯善为我辞之。”冯日敬听了,不觉(的哈哈)大笑道:“我只道贤侄具此青年秀美,必要谈吐凌云,襟怀俊逸。不意贤侄(幼失双亲,且少义方之训,)竟成了一个迂腐木雕,不通时务之论。(乌呼可也?)你说沉鱼落雁,(避月羞花),此不过赞美之词,以比美貌之女。你说咏絮之才,亦不过诗坛中,以赞美之称。所云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谓,何而贤侄执此以为定论?吾未见其人也!莫怪老夫言过于激,若依贤侄这般见识,错过好事姻缘,将来老大徒伤悲耳,还宜允了这头亲事才是。(万万不可错过,失此良姻。)况且这来大冢宰,现任当朝一品,求婚于汝,不为辱没。亦且将来富贵功名,何须力求!”许绣虎听了,(只得)也笑(了一笑,说)道:“老年伯见教的极是,无奈士固有志,不可夺也!”冯日敬见他不从,只得起身别去。(正是:)
  炎炎赫赫做高官,为女求婚有什难。
  谁道儿郎坚执意,推三阻四万千般。
  许绣虎送(了冯主司)出门,自己回到书房(来。想清早起被他缠了半)日,(又)被他抢白了一场,好不气闷。直到午后,方才气平,道:“我有如是之丰姿,必不肯等闲弃掷,断送于村姬嫫母之手。只是方才此老劝我不可错过,老大伤悲,倒也是正理之言。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因想了半晌,道:“岂有此理!从来天生万物,各有匹偶。今既付我如是之才、如斯之美、又岂肯使我有鳏在下?亦必生有一才美之女,以作(蒹葭)好合。(苟无才美之女与我而终其身,岂非天之所赋为虚也)我今须拿定主意,万不可被人摇惑。”忽又想道:“我生于斯、长于斯,数年以来,为何不曾见、不曾闻有什么奇才异色之女子(有只字流传。他方才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倒也说得有些道理。)难道生于古,独不生于今乎!”因又想道:“必无此理。我今守制六年,出门甚少。况且一水一洼之地,又无山川之毓秀,岂有(沉鱼落雁,避月羞花)之女子?我想遍天下之大,必然有才貌兼全的女子也!还是我不曾广见广闻,若果能广见广闻,而于此留心寻访,必有一番奇遇,也不可知。不要被这老儿挫吾志可也。”遂依旧回绝媒人不题。正是:
  姻缘自古前生定,若是今生便可为。
  不是推三并阻四,怎能得见美于斯。
  再说冯主事,见他不允亲事,心中不悦。遂(一径)来见大冢宰,将许绣虎辞婚,固执不从,细细述知。道:“不是晚生不善辞令,大都此子无福,有违盛意。”冢宰听了,笑道:“婚姻之事,固不可强为,亦非一言而决。明日有友人相约游览西湖,等我回来再处。”来公子在旁听了,忿忿不平道:“小畜生!这样可恶,不中抬举,藐视我父亲(大人)!怎见我妹子便是无才?(便是)无貌?休讨得我公子性发。从便从,不从写个帖子与学院,革他的衣巾,他也没处叫苦。”冯主事道:“公子不必性急。既是令尊大人友约游湖,且等回来再作商量。”说毕,别去。当不得这来公子使公子性儿,(听)见不允(他)妹子(的)亲事,心中(十分)懊恼。遂暗暗算计一番,道:“我今只消如此这般,不怕他走上天去。”遂(悄悄)吩咐家人,等老爷(起)身后行事。过不两日,来大冢宰出门去了。这些家人奉公子之命,无不尽心打听。分散在许家左右,访察他的动静。不期一日,许绣虎因母舅寿诞,(叫老仆备了礼物,)从清晨出门去拜(了母舅的)寿,母舅留他吃一日酒,至傍晚方才(辞别)回家。行至途中,忽有三四十青衣的人,走近前来搀搀扶扶的说道:“今日许相公不在家中,我等寻了一日,却在此处相逢,快走一步,免得我家相公等久。”此时许绣虎(虽不十分沉)醉,(却也酣酣然有些醉态),只觉两眼蒙眬(的)问道:“今日是我出门拜寿才回,汝家相公是哪一位?(叫你们)寻我做什事?”青衣人道:“小人等奉了相公之命,来请公子到家做些诗文。”许绣虎道:“此时天色晚了,我要回家歇息,明日到你家做罢!”众人道:“这个使不得。若请不去,就是连累我们受责。”一面说,一面扶拥着而走。许绣虎道:“请做诗文,绝妙好事,我也不好辞。你家相公,端的是谁?若是俗人,我就不去了。”众人道:“我家相公是个文人,到那里相见便知。”说罢,不由许绣虎的脚步做主,各自用手搀扶,却扶走到一座大楼高峻、房舍连云,一个大人家的门首。许绣虎见了,心中(却是)明白,遂立足道:“着哪个人去报知主人,可出来迎接(才是)。”众人道:“晚间不须迎接,且到厅中迎接不迟。”说罢,又搀扶着许绣虎入到中堂,转入后厅,又进耳房,又出夹道,弯弯曲曲,(逶逶迤迤,)一重重,一进进,不知走过了多少厅堂廊庑,然后到一小室中来,已有灯光明照。虽不是精致书室,却也有儿幅歪斜诗画,数卷残书。再看那厢,有纸帐梅花,竹床半榻。许绣虎看了,想主人必是个俗物,我回去罢。遂回(过)头要问众人,早已不知去向。忙寻旧路,走到门边,竟关锁得无路可出。不胜恼怒,道:“这些奴才,是何缘故将我诱哄到此,意欲何为?”只急得(甚是)没法。急了一会道:“来路关锁,必有后路可出。”只得走入小室中,要寻后路,将灯四下照着,但见周围粉墙高有数丈,插翅也不能飞出,急得酒气全无,暗想道:“请我来做诗文,是文人韵事,怎么(着人)这般恶请?我记得先前进来,是个门第人家。今又如此深房邃生将我关禁,难道怕我逃走了不成?”(又想道:“着人请我是真。恰好我今日不在家,这几个家人遇见了我,遂自一径请来,倘或主人此时已入梦乡,不便相见,家人们不知道理,怕我走去,我将关闭在此。”)正想未完,忽听见里面(一)众人声音。西壁厢开了一扇小门,有十数人点了灯火,(簇)拥着一个人走来。许绣虎忙抬头将他观看,你道这人如何模样?只见他:
  一脸糟粕气,满腹势豪矜。头上飘巾歪戴,身穿鹤氅披风。(一双近视眼,对面不分你我,两肩斜亸侧,横行岂识高低。)吐语出言,嘴上白沫乱滚;摇头侧颈,周身摆踱轻狂。人人尽道呆公子,个个称他似丑驴。
  这个人跨入门来,见了许绣虎,拍手呵笑道:“果然好个小许!”遂将两手做了一个手势道:“竟可以如此这般。怪不得我家令尊日日想他,要将我妹子做个牵头,要他入赘。”说完,将手笼着两只大袖,一顿摆踱。许绣虎见他出言无状,大怒喝道:“何物狂奴,作此丑态?”那公子道:“呀(呀)!小许,我实对你说,(谁人不晓得)我是来大冢宰的大公子,恩萌(世袭)锦衣卫,将来做官。你若与我妹子做成了(这头)亲事,你就在我家,吃我的饭、穿我的衣,我就与你如此这般,也不叫你为难。”许绣虎听了,方晓得就是冯主事说的(这头)亲事,不肯应允,着人哄来。遂十分恼怒道:“我是文人才子,岂可与你一般见识,快着人送我回去,万事俱休!若使令尊翁(老先生)闻知,反为不美!”公子道:“(暂与你个榧子儿吃。)我家老官实要招你为婿,你为什么(推三阻四)不肯应允?我今日趁我家老官儿不在家中,(略施小计)着人将你骗到此地,(我实对你说吧,)快快应承我妹子的亲事(便罢,若不应承,只叫你来得去不得。)你(说你是什么)文人才子,(难道我来公子六爷不是)文人(才子)?你说你是个才子,(可)家(里)有几个元宝在?料想(你)不如我家,堆着整千整万个(大锭的)元宝!你若不信,我领你到库房去看看。你难道不晓得,单才不如实有财的么?”许绣虎见他一味胡言,只气得无法,(恼怒)喝道:“丑驴!你(令尊翁为女)招婿,也要人情愿。(你)怎么(歪缠)设计,哄人来家,岂不可耻可笑!”公子也喝道:“你怎敢将人比畜,叫我丑驴!我做公子的人,海量宽宏,不与你计较。又且爱你的标致,日后还要与你(如此这般)做个龙阳君哩!”许绣虎大怒道:“我是黉门秀士,你怎敢毁辱斯文!”公子道:“啐!莫说你是秀才,你不晓得吏部堂上坐的那老官儿是谁?就是(公子大爷)我的亲亲的父亲!天下各省(府州县)大小官员,不知在他手里降迁谪调了多少,希罕你这样穷酸饿鬼,(读千字文,百家姓,之乎者也矣焉你这等)放屁的秀才!(只当得我公子大爷的孙子的的孙子哩。)你如今允了亲事便罢,再不应承,只消关锁在此,饿你半年六个月,不怕你不做穷酸饿鬼了。今夜同你说话,觉动了心火,要入内去吃酒,睡妇人了!”说罢,吩咐家人锁门,遂一哄而去。
  许绣虎直气得手足冰冷,浑身动弹不得。(见他去)了半晌,渐渐回过气来,大骂畜生丑驴。骂了一会,因想道:“我今被他锁禁在此,你看四围一似铁壁铜墙,怎得出去?岂不将我性命断送在此!不如等他再来,且应承他妹子亲事再处。”又想道:“如何使得!这样丑驴,怎得有好妹子?我若失口允许,倘或勒逼成亲,叫我许绣虎与丑女子作合,如入万丈污泥,如死的一般,(倒不如寻死,还是清洁男人。”忽又想道:“我许绣虎是顶天立地奇男子,然如何寻短见,)莫若等他再来,一把扭住与他拚命。不怕他不送我回去!”想定了主意,等了多时,早有人开门出来。只因这番出来的人,有分教:
  休言施德无人报,始信今朝恩报恩。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避风波鸿飞天壤 两无意割肚牵肠
  词曰:
  风雅仪容天赋成,自然好合不虚生。若还强逼似无情。人世岂无同我并,蜗居焉识产奇英。今朝得见那惜惺惺。 调寄《浣溪沙》
  话说许绣虎,被来公子(黑夜)锁禁密室,(又受了一番恶待)进退无路,要拼性命,以待其来。忽听有人(说话,待)开门出来,正欲上前去扭,却见是个妇人,手执灯火,后随一个男人。连忙立住。 你道这妇人为什么来开门?只因公子与许绣虎说了许多呆话,内有个家人服侍公子入内,回到自己房中嘻笑不止。 其妻子问道:“你今日跟随公子做了什事,这般快活,笑个不止?” 家人遂将这些缘故说知。 妻子道:“这许相公,可是许举人家的大相公?” 家人道:“正是他。(果然这许相公)生得人物俊秀,(怪不得)老爷要招他为婿,他却不肯。公子恼他,着人捉来关在后厅小室中。他若再不见机,(惹了公子呆性起),就要绝他饮食。” 妻子着惊道:“这是我恩人的儿子,我若不设法救他(出去),就是忘恩了!” 家人问道:“他与妳有什恩处?” 妻子道:“当年我父亲欠了钱粮,追逼无偿,将我卖与过客。彼时父女分离,难割难舍之际,亏得许举人见了,将银赎我回家,这(日)才与你做了夫妻,(生儿养女,)岂不是我恩人之子?快快同我救他出去,免遭毒手。” 家人道:“原来如此。(知恩报恩,实是好事,)妳如今虽要救他,也无处可救,只好稍停,取个巧儿救他罢。”妻子着急道:“若到明日要救,也不能了!” 家人道:“这怎么说?” 妻子道:“这呆公子,明日见他不从,一时发起呆气,叫几个恶管家一顿处死,他倚着老爷的势焰,哪个敢与他作对?要救他须在此时。” 家人道:“公子方才将门紧锁,钥匙带去,(方才入内,)怎么放得?就是放去,日后查究起来,妳、我岂不受累!” 妻子道:“我今报知夫人救他。”说罢,连忙去见夫人,将事细细说述。 夫人听了,大惊道:“这呆畜生,怎敢如此胡为!就是你父亲要将妹子结亲,只可央媒说合,怎么强逼关禁?喜得妳来报知,快同我去放他!” 到了门前,没有钥匙,不得开入。遂叫这妇人到小姐房中取了许多钥匙来,却喜内中有个凑巧,得开而入。 许绣虎正要上前拚命,忽见是个妇人,连忙立住道:“妳这妇人来做什么?” 那妇人道:“我是来救相公。此时不必细问,快同我夫妇出去!”许绣虎听了,连忙同出。 又听见黑影里叫声“袁德,好好送许相公到家”。 袁德应诺,夫妻各持灯火一路开门出来。袁德先去与管门的说明了夫人之命,方得一同走出。许绣虎在路问明,方知他夫妇报恩。又难得夫人晓得大体,好生感激。 到了家中,打发袁德回去(,然后坐定歇息)。 此时天色渐明,因吩咐老仆道:“我今概不会客。若有人来,只说我远出未归。”因而寻睡,直睡到下午,方才起来。 想着夜来的事,不觉忿恨道:“无端受此凌辱,我今要与他作对也不难,只怕到(那)其间官官相护,一时分辨不出。又且这个憨狂无耻的人,与他计较反为有辱。只可笑来冢宰,有了女儿嫁不出人来,定要寻我。我今虽得救援而归,只怕其心不死。若在家避患,岂是常法?”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法儿来,只得吩咐老仆妇收拾酒肴,不时送到面前,摆列桌上。许绣虎遂(推开了两扇纱窗,此时秋深时候,一园秋色,红黄白紫,俱开得烂漫,芬芳可爱,遂)把酒自酌自饮,以消积闷。 饮到半酣,不觉闷积难消(,有若如慕如泣,自嗟自怨起来)。因想道:“我许绣虎自失双亲以来,外无所恃,内无所怙,使我风木余悲,有欲养不能之恨,岂不虚生了一十八年。今虽叨列宫墙,每以才华自负。因想古来有才美淑媛之称,私心景仰,(不意竟不可得。即或有之,我许绣虎亦无处寻消问息,岂不使我空怀求偶之心,徒作天姝之想?迩年以来,执柯者有人,作合者有人,若以俗情论之,岂无佳丽,岂乏奇葩?而与我宜室宜家,以终其身。奈何)欲得佳丽而(自负)坚意拒人。不意昨日受了来公子之憨呆,(今后如来公子之憨呆者谅亦不少,倘或又如此)恃蛮使(呆)势强逼成婚。莫说其女(不能)有才有貌,即使才貌俱全,而与此辈为俦,辱莫大焉。我今细细想来,前日冯年伯(这番)话,亦似有理。虽如此说,然亦不可尽信,而惑我初心。亦不可不信,而操其守。我今有个主意,不必定求如何(羞花闭月,枫落吴江之)奇才异貌,只要与我(年相若、)才相配、貌相当,不致枋榆白豕之诮足矣。(奈何作此高远难行之事,尚乏蘋蘋藏繁,有虚中馈)!” 忽又思道:“我(今在镜中,不能鉴形于外,奈何形虽不陋,才非劣剪,既是这些)有女之家,思寻美才郎以作配偶。我岂不择才美之妇而为好合,得毋自弃自堕,而失初心之不有求也!”因又想道:“有美才郎,还可易见易闻,至于才美之妇,生长深闺,若使吐露才华,香奁佳咏,流炙人口,还可易闻,留心寻访。至于美丑妍媸,怎能得窥半面,以作寤寐反侧之想,必然难得。此所谓徒怀吾志,只好老死丘山,勿作蒹葭钟鼓之音。” 偶然间想到此际,不觉长叹数声,泪澘两颊(,暗泣了半晌)。忽又想道:“我许绣虎向日聪明,如何一旦痴呆至此。我今想来,既无父母定省,又无家室牵挂,何苦恋此烂头巾、破蓝衫,在此浇薄一隅之地,以寻生活?何可惜也!古云:燕赵多佳人,我今叔父在京,常有字来要我进京相聚。我今何不趁此使人到学中递一张游学文书,将这家计交付老仆看管。我只带了小芳跟随,以作四海求凰之念。倘能侥幸,也不可知。”想定了主意,方觉欢然。正是:
  方寸之中千万想,想无头绪费疑思。
  想到万千终有得,方知多想有便宜。
  次日许绣虎写(就)了一张游学文书,叫老仆到学师处批准了来家,遂料理一番,带了小芳起身。 他这出门,原无定准,故此在路行止自如,有若天外冥鸿,不为世俗所羁。路上有花看花,遇景玩景。但目中所见者,无非窃脂粉以增容,藉绫罗而饰丑。要求其洗尽铅华,天然娇媚,竟不一见。行到苏州府来,因知苏州府乃文人繁华之所,少不得要物色一番。 遂寻寓处,终日带了小芳到那名胜的所在,无不领略。就是幽僻曲往,也要留心。 一日闲步入城,寻访吴王旧迹,遂到锦帆泾、百花洲而来。一路闲行闲玩,亦只不过有其旧名而已,并无可观(可游)之处。 行到学院衙前,(得知苏州府学是范文正公的宅基,相传当时有一异人对范文正公说道:“这块宅基乃是一府的龙脉。住居于此,子孙科甲绵绵,直可天地不朽。” 范文正公道:“日后子孙贤,富贵自有,子孙不贤,而占此基址,以享富贵,天岂佑之?既然我的宅基是一府之龙脉,又乃科甲绵绵,私于一人,不若公之于众,科甲富贵岂范姓所独享?”遂将宅基做了府学。故此许绣虎兴怀羡慕而来。不期学院衙门,就在府学之旁。)此时宗师坐考苏州,调考松江。虽是考完,却因有事耽搁,不曾起身。 适值这日居公子同众秀才来谢宗师,宗师款留居公子衙内饮酒,出来恰遇着许绣虎对面而来。直看得许绣虎惊惊疑疑,暗想道:“我平日自负秀美,天生当今无两。今若与此生相并,殊觉形秽矣!” (惊想未定,)但(因)素不相识,无由接谈,只将手拱了一拱,直看他走远了,尚还立住徘徊,出神凝想。直看到无可奈何之际,方回过身来,因而问人,方知今日是一起松江府新进的秀才来谢宗师的。 许绣虎又问道:“可知方才过去的这小相公,他是姓什名谁。住在哪里?” 那人见问,笑说道:“松江秀才,自然是松江人。我不曾与他相熟,哪晓得他姓名!”许绣虎听了(点头),遂不再问。 欲待再往别处闲走,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游兴索然,只得同小芳回(到)寓(中),到了夜间安寝。 谁知就枕之后,将日间所见之人,不觉兜上心来,道:“(我自从做了秀才之后,不期受制六年,见人甚少。迩来见人),人人(只)称我为美男子,我亦不自知其美。然我目中所见之(友)人,并无如我之貌,这还是一隅之地。如今出门以来,(又至吴下),往往留心,莫说男子中绝少,即妇(人)女(子)中,并不见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何独今日无意中,遇见这个少年,比花还媚,比柳还柔,而一种幽静恬澹,步履端庄,殊令我见而魂销矣(,系人心坎矣。)若据我想来,我这副形骸,尚然被有女之家为其所苦,但不知这位少年,可曾受室,亦曾为人所苦否?我(许绣虎)今日倒为他担忧。”忽想道:“人各有志,难道也似我检择才女,或者他人有所遇,亦未可知,我怎么为他担忧?” 想罢,欲要去睡,怎奈一时再睡不着。忽又想道:“(他是男子,我亦男子,想他做什么。”又想道:“)我思天地间造物,有物必有则,有则必有偶,决不独生而使之独往独来。(以成孤孑。)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理存焉。我今细细想来,五伦之内,夫妇、朋友皆在其中。我今不得才美之女以成夫妇,莫若有此才美之友以为友,岂不是以美爱美,以才爱才,成天地间造物而有偶矣!而今(他)既在松江,此去不远,我今何不访寻彼地,与此生订一知已之交,何其快也!”一时想得欢然,而甜其寝(矣。正是:
  未见君子,岂不迩思?
  既见君子,惄如调饥)。
  到了次日,收拾起身,竟往松江而来。 到了松江,有人指引到西门外观音庵作寓。庵内寺僧见他主仆不俗,知是文人,(有些来历,)就(使人)打扫(了)一间洁净书室,将他安顿。小芳与他讲定了房金。 次日,许绣虎请见庵中主僧,彼此叙谈,方知主僧叫做慧静。 慧静问道:“相公语音却是嘉兴府口音,不知有什贵干到此?” 许绣虎只得将家世说知。 慧静道:“小僧失敬了。请问相公,令叔在京官居何品?既约相公进京,为何错了路头,得临敝地?敝地乃偏僻之处,奠非此处有什干谒,以助行旌么?” 许绣虎道:“家叔职居谏议。我今到此实为游学,进京次之。前过吴门,已领略了山川诸胜,因思云间负海枕江,文人渊薮,代不乏人,其间高旷隐逸者常多。故借此一枝栖息,以凿胸襟耳。非敢谒贵也!” 慧静道:“原来相公如此青年,却具有高雅旷达,甚是难得!” 许绣虎问道:“我今初到此地,尚未出门游览,不知此地何处可以先游?” 慧静道:“松江名胜甚多,(一时难以尽述,)相公也不必尽到。只说府城之北,有一座昆山,秀美异常,当时陆机、陆云生于此处,人比他是昆冈出玉,故此(叫做昆山。)灵秀之脉咸萃于斯。(山下有白龙洞,相传下边淀湖,每到风雨之夜,有龙出入。)山不高而独峻,水不深而常清,虽武陵源无过之。府城东南近海,如值天晴气朗之时,可以相望宁波地方,历历可见。俟于夜静时,每闻越中鸡犬之声。再者云间洞天,陈朝双桧九峰书院,自有奇花异卉,古松怪石无处不有。只这几处,也可尽够相公游览了。” 许绣虎道:“这些佳境必然要去。只是不知那里可有文人韵士到此来往么?”慧静道:“怎么没有!这样名胜所在,若无骚人墨客吟咏点缀,岂不令山川寂寞了!不但是骚人墨客来往,往往有奇色奇才的女子往来游玩。不是长篇,就是短赋,令人传诵,顿令山川倍彩。相公这般少年,若游此地,必有一番佳话流传的了。” 这些说话,直听得许绣虎心窝里俱痒,一时无可挠处。笑说道:“若果有佳话流传,此来不虚矣!”遂打点出门游览。只因这一出门,有分教:
  一春鱼雁无消息,两地兴怀各有思。
  不知后事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